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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教会里那些患精神疾病的信徒,他们怎么样了?

图: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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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1日,胡林(化名)在母亲的陪同下第一次参加了永邦教会的聚会,一个星期后,在做认罪悔改祷告时,他痛哭流涕,感觉自己得到释放,“整个人在祷告后都变得放松了”。

一年前,抑郁症发作的他从18楼跳了下去,却挂在空调上幸存下来。母亲认为是上帝保守了他,经历重创的他也开始接受福音。

作为一名抑郁症患者,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放松,一直以来,他的身上好像有一根弦,一直紧绷着,不知何时就会绷断。

胡林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妈妈是老基督徒,小时候的他和妈妈去过教会,他印象中,儿时自己做的唯一一次祷告是:“求你让我的爸爸妈妈可以合好,让我的家庭可以和睦。”

当时他父母已经分居几年了,不久他们还是离婚了。家庭的变故、功课的压力,这些有形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高二的时候,他开始整晚失眠,甚至出现幻听等幻觉,充满了忧虑、不安,被医院诊断为轻微精神抑郁症。

胡林的经历并非个案。2009年的一项医学调查估计,中国大约有1.73亿成年人患有某种精神疾病,而其中的91%大约1.58亿人从未接受过专业治疗。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很多已知的或者未知的精神病患者开始涌进教会,寻求帮助。

崔牧师在武汉牧养着一家小小的教会,仅有三四十人,这些年,他已经陆陆续续接触了数位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信徒,并开展帮扶事工,平时跟着他的三个人,其中就有胡林。还有一个住在教会,平时在外面做点零工。

“这几个人都是弟兄,都很年轻,只有20多岁,其中两个患有抑郁症,一个有精神缺陷。还有一个姊妹是慕道友,抑郁症患者,只见过一面,她30多岁,教会也为她祷告了好几年。”崔牧师了解到,他们出现问题的病因大部分跟家庭、成长环境有关系,家庭环境有的离异,要不就相对压抑。

在江苏牧会的顾周荣牧师是一名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这几年,他一直致力于在全国范围的教会内开设讲座,推动教牧心理辅导。他指出,在年轻人当中,患抑郁症的人比较高,高智商、高知识分子比例很高。

顾指出,这个跟原生家庭有很多关系,我们中国的教育模式相对比较刻板,忽略了里面的“变”,“人容易变得执拗,一根筋,实际上是一种错误认知”。崔牧师在帮扶过程中,也了解到,这几位弟兄不少出自教师家庭。

退学修养后,胡林开始了和抑郁症的共存之路,有好转的时候,也有严重的时候。他曾自杀过两次,2016年,他由于精神错乱从18楼跳下,好在挂在了空调上,被抢救过来,脊背、脚踝却都严重受伤。

这次痛苦的经历,让胡林接受了母亲介绍的这位神,来到教会,开始了信仰生活。信主后的胡林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是现实的困难是,他需要一份工作。

他所在的永邦教会是一家城乡结合部的教会,里面中老年人偏多,胡林很热心,在教会很受欢迎,但是结束聚会后,他一个人回到家里,冷冷清清,自己又变得消极起来,这种一上一下的状态,让他的病情又开始严重起来,甚至一度又重新回到之前抑郁的光景里。

从事抑郁症帮扶工作的崔牧师找胡林谈心,了解到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后,邀请他去自己的教会,胡林欣然答应,他来到崔牧师的教会学习做事,崔牧师会给他安排一些简单的事情,教他开网店,他开始逐步调整自己,压力也得到缓解,状态开始恢复。

崔牧师一边牧会,一边开网店。在带领这些“问题青年”的时候,他便分派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打包发货、简单的服侍等,教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给他们一些生活补贴。

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崔牧师很轻松,他并未把他们当成特殊有问题的人,“你教他们做一些事情的过程当中,他们也很愿意去做,慢慢的,他们的状态就会改善。”

崔牧师称他们为“问题青年”,即”失去生活工作能力,没办法在社会上工作,在某方面有障碍的人”,这些人当中,有像胡林这样的抑郁症患者,也有极度封闭自己,会发出怪声的孤僻青年,现在有两三个已经跟着他两三年了,其中一两个,都是传统教会没有办法牧养介绍过来的。

2013年毕业季,本是一场普通的青年聚会,小影(化名)聚会结束后却一直不走,“力气变得特别大,砸东西,打人,说预言,骂人”,在场的弟兄姐妹都吓呆了,大家只能一起祷告,等她安静下来,然后送医院。

吕弟兄是这个青年团契的负责人,非常年轻,小影的这次病情发作让他开始关注精神疾病,之后,团契每学期开始邀请一名主内的心理学老师来做讲座,有需要的人可以当面或者事后进行联系咨询。

在服侍当中,他带领的团契成员中曾有两个姐妹精神问题发作,包括小影,“这两个姐妹平时聚会都比较积极,看上去很虔诚,讲话喜欢引用圣经,然而,当家庭变故、就业压力和情感纠纷等多重压力过来的时候,她们就崩溃了”。

他们的奔溃都发生在毕业前夕。

小影,弟弟入狱、家里负债累累,再加上自己编制考试没有通过,向自己表白的男生突然有了其他女朋友,日记中记载了很多祷告题目,却一个都没有实现……当这些集中在一起压过来的时候,她奔溃了。

另一个女生,母亲精神便有问题,家里穷,母亲精神有问题,在教会却说自己妈妈是传道人,脸上有胎记,一直被同学嘲笑,高考成绩不理想,脾气大……这些东西积蓄在她里面,终于有一天爆发了。

吕弟兄介绍,其他教会也有很多精神疾病方面的信徒,不过抑郁症偏多,而像这种发作的比较少,教会的处理方法也只能为之祷告,送医院。毕业后,这两个姐妹便都回老家了,但依然和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弟兄姐妹保持着联系。

“现在教会里面严重心理问题的信徒占的比例是非常高的,实际上很多人是有问题了才到教会里来的”,顾周荣牧师说。

在牧会过程中,他发现很多有心理问题的信徒,满怀信心来到教会,却不能得到很切实的帮助,只能得到一句很苍白的“为你祷告”。2005年,他开始接触教牧心理辅导学,后来又去读了专业的心理学,他现在在联合一些主内专家和牧者,致力于推动教牧心理辅导工作。

2009年6月,国际著名的医学杂志《柳叶刀》发表了对中国山东、浙江、青海、甘肃四省6万多名成年人的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结果发现,中国成年人群精神疾病患病率高达17.5%,约有1.73亿人患有不同类型的精神障碍。文章最后指出,生存压力日益增大成为中国人精神疾病逐年增加的主要原因之一。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进入一个剧烈的转型期,经济改革引发了政治、文化、观念、心理、生活习惯等方面的深刻变化。生活节奏加快、新旧观念冲突、社会竞争白热化、婚恋与家庭观念的转变,以及失业带来的生存危机等等,导致心理障碍与疾患与日俱增,也促使整个社会对心理健康越来越关注。

顾周荣牧师介绍,中国社会专业的心理咨询开始于80年代,而教会内教牧心理辅导的发展则落后于社会,金陵协和神学院在2002年正式开设《教牧心理辅导课程》,可以看作中国教会把教牧心理辅导正式纳入神学教育的开端。

走访各地,他发现,基层教会一个普遍性的问题是,不管是精神分裂症,或者说抑郁症、焦虑症,一旦严重到幻听幻视的程度,基层传道人可能更多会认为这是被鬼附,或者是看到了上帝给他的异象,而不会认为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疾病。

另外,顾还提到一种情况,有的人片面追求属灵恩赐,有时会进到很虚幻的东西里面,会听到看到一些东西,实际上这不是神的话,而是进入了极端,把魔鬼误认为了上帝。

究其原因,顾认为这跟整体社会对于精神疾病的认知有关,从现实角度看,实际上很多被鬼附的病人很大一部分是精神病或者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但是精神疾病在整体社会背景下是被歧视的,而基督教讲的是爱,被鬼附的人我们是要爱他的,所以他宁愿说自己是被鬼附。“因为他渴望一个被爱。患上精神分裂症,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缺爱,所以从小分裂,出现了人格分裂症”。

“而一旦精神分裂,教会便片面强调信心,祷告,有些极端的甚至会让他们把服用的药物停掉。实际上,精神分裂症患者早期可以通过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治疗,而对于中度或者重度的患者,教会是没有办法很好的帮助他们,只能鼓励他们遵照医嘱服用药物,然后在教会,让信仰改变他的思维方式,促使他自我觉醒。”

对于精神疾病,中国教会在这一块基本还是空白,但他也看到,越来越多年轻一代的牧者、神学生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

近些年,顾联合牧者同学,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动,普及如何识别抑郁症、焦虑症,如何区别精神病和被鬼附以及家庭和婚姻辅导。去年,他们前往福建的宁德霞浦进行教牧心理辅导培训,主题便是区别精神病和被鬼附,普及心理学的专业知识。

培训主要针对中青年牧者以及有心理问题的信徒,希望带给他们一些切实的帮助。但是,目前工作还停留在普及的过程当中,先让大家正确认识精神疾病和被鬼附的区别,而成立定向帮助机构则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

顾也提醒道,对于患有精神病的信徒,教会不能片面只强调爱,而要讲究正确的策略和方法。他在一间教会曾遇到一名传道人,将一位重症精神病患者接到家中照顾,结果家庭邻里关系都深受困扰。

2013年4月5日,加州马鞍峰教会华理克牧师夫妇的小儿子马太因不堪忍受精神病的折磨,用非法购买的枪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成为这个家庭永远的痛。

2013年,就在马太逝世三周之后,华理克牧师于马鞍峰教会网站上刊登告示,将以幼子之名成立“马太华理克基金”,推动不同界别关注精神健康问题。他呼吁人们和马鞍峰教会一起,敦促教育者、立法者、医疗专家、教会会友提高对精神健康问题的关注;减少对精神疾病的偏见和误解,支持有精神疾病患者的家人一起对抗精神疾病。

相对中国,美国一些发达国家的面临精神问题的挑战更早。自杀预防基金会美国区主管杰西卡·范德·斯特德在2014年曾表示,美国每隔15分钟就有人自杀,现在死于自杀的人数比死于车祸的人数更多。她补充说,自杀被认为是大学生死亡的第二大原因,也是25至34岁人群的第二大死亡原因。

而约90%的自杀者在自杀期间患有精神疾病,其中60%患有抑郁症,而抑郁症是可以治疗的,因此他们还是有希望的。而预防措施其实就是“一个有爱心并且拥有正确知识的人于正确的时间、在正确的地点做的事情”。

对于武汉的崔牧师来说,给这些人一些工作,通过工作建立关系,便是“相对比较正确的事情”,在他看来,“工作作为一个媒介,是一个比较舒服的跟人产生联系的方式”,而且,在工作当中,他们有一些情感上的交流,一边工作,一边有情感上的建立,这极大的缓解了他们心理上的重压。

在态度上,崔牧师拿他们当正常人,但在实际在工作中又知道他们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要求不会很高,“给他们提供一个循序渐进的平台,让他们逐渐改善,在其中也获得成就感”。

“工作上互相帮助,合作的很不错”,在崔牧师看来,有些事情他们可能没有正常人做的好,但是他们有一个特点是内心很单纯,“你一下子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是单纯。即便坏,也坏的很直接,你看不到那种虚伪。”

而且,他们在直觉上是很聪明的,能感觉到谁对他好,不好的一点就是反应比较慢,“有时候也会生气,骂他们。但他们是知道你对他好的。”

这些无法融入社会,甚至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跟崔牧师一起工作,也一起做礼拜。一年、两年、三年,神奇的改变在他们身上慢慢发生了。

其中一个男生很胖,经常会发出怪声,很不理人,经常陷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他在这个教会已经三四年了,这两年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愿意跟人打招呼了。

而胡林和另一名抑郁症男生,他们自发每天祷告、读经,上午进行一个小时的查经,状态也越来越好。

教会为她祷告了好几年的慕道友姊妹,以前时不时就会自杀,现在也开始慢慢愿意接触人。

在崔牧师看来,这个群体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两次探访,而是需要平时的关注,为他们创造一点机会和平台,只是需要投入的时间和耐心比较多。“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简单说,我做这个事情可能需要一个小时,教他们去做可能要花一个星期。”

他建议,如果教会想关注这个群体,首先要把他们当作正常人看待,对他们的要求不要太高,为他们提供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和平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第一有事情做,有价值感,第二,他们之间互相建立关系,有感情了的话,很多东西就慢慢改变了。”

崔牧师也承认,牧养他们很难,需要投入的时间和耐心比较多,而且很难看到果效。比如抑郁症,“他也坐在那里,听道,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一旦发作起来,他是会自杀的”。所以,他很感谢教会里的这些信徒,“能在教会留下来,说明他们对这些人很宽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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